ZT:陈丹青在《纽约琐记》(修订版)内提到的Degas

德加的画太多了。不晓得他怎么能做到笔笔计较:年轻时有一幅画着两拔裸体少年的画,身体的轮廓线却分明是他晚年的笔法,原来他在三四十年后从朋友手里借回这幅画又动了一番。他常干这样的事,连小速写也会向人用画换回来,要么撕掉,要么再画到他满意。他画马奈夫妇一个弹琴一个坐听(那姿势也只有德加画得出:马奈曲着一条胖腿歪在沙发上),送给老马,不久两人吵架,德加要回原画,将马太太裁去,自己缝接一块画布。现在,这幅画也展出了。接缝处平整无痕,不知是德加的手功呢,还是后来职业修画匠动过,反正无懈可击,叫人服。

他一辈子画画似乎就是为了叫人佩服,而且他做到了:高更、凡.高服他,自认不及。劳特累克半夜拉一帮朋友闯进德加作品的收藏者家里,命令众人对德加的画下跪。有位当代美国画家认为德加是全世界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画家。他给学生上课时常会忽然叫道:看哪!德加来了。

在西方,不服德加的恐怕就是他自己。

我对德加五体投地。刚来纽约看到几十幅他的画,与同代其他画家比,例如马奈、塞尚的原作,德加立刻显得弱了,过于计较了:他的画什么都有,就是没有在原作上才能看见的“量感”和“气局”。好,这回几百幅德加挂开来,上千处精确的局部在记忆中乱成一片,以至全忘了。第二次调养了精神冲进去,决定沉住气慢慢消化,结果虽然没像亚老师那样率尔出馆,但粗粗看了一圈就走了。走到街上,阳光、空气既不用斟酌,也不必佩服,多么省心舒坦啊!

票来得不易。月前预订的。自从那次以后,我每经过印象派馆,瞥见德加的专厅,本能地想拐进去,又本能地绕开。我不能说因为德加的一味要人服乃是损害了他自己的艺术。艺术,或者说写实的、有文化有教养的油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?总之,在德加丰富的世界里,叫人佩服压服了一切。佩服,尤其是德加才能引来的佩服也是艺术的奇迹之一种,可是他要人佩服使人佩服的又是什么?

不完全是技巧。德加远高于所谓技巧大师。他鄙视当代画家(包括他的同志),他像安格尔那样佩服古人,但他的绘画的当代性超越安格尔:他要,而且能画得又像古人,又活画出他自己时代的气息。他的“佩服”观甚至高于佩服这种心理本身(假如能够叫做心理的话)。他是具有非凡怀疑精神和自知之明的艺术家,他不断知道自己做到了想要做的,随即怀疑、厌烦。他知己所以而能知人。马奈一死,他就说:他比我们所知道的更伟大。这话其实在说他自己,他要的并不一直是他在要的东西。

和那些亦步亦趋的拟古画家不同,他的手和教养是传统的,他的眼睛却尖锐地搜索当下的生活。他以他的当代题材做绝了古人的绘画文章,以至后人无法学他,他也封锁了身后的影响。但他的观察却对20世纪的“观看”影响至深,特别是在摄影领域。即兴的、片断的、纯粹印象的、切割的构图,非叙述性的场面、情节,以及“运动”瞬息,都可以说是滥觞自他。文艺复兴以降全景观的、“小宇宙”式的画面到了印象派,尤其是到他这儿终止,局部、破碎、无意识的视点从他开始。“就像从钥匙孔观看裸体那样”,裸体的人物也至此不再假定观看者的在场。裸体在画面上自在、自由了。

一个意外的机会又使我重获对于德加的敬爱(当然,还是伴随着哑口无言的佩服):在加州圣西门美术馆我看到一幅德加临摹普桑的大画(一群兵在掠劫杀人)。在一笔笔遵循普桑的过程中,德加既溶化在不属于他的画面里,又从普桑的构局中像照相显影似的浮现他自己。这幅画的确不是普桑而是德加(谁临摹谁?)。普桑是18世纪的集古典大成者,德加又在这幅画中集普桑所有而成为德加。时过境迁,德加在当年的革命性早已无关紧要了,但这幅画似乎为德加一生的画道提前作了序言:他临摹时才二十几岁。

一种文化成长到旺盛烂熟,大概就会出一位德加式的人物。小范围说,法国同期的音乐家圣桑(时称小莫扎特),文学家福楼拜(有人将他的书页对灯映照寻找神迹),都叫人无限佩服。但这只是比附或联想,不是模式,更不是所谓“客观规律”。天才终于无法解释的。

第215-219页,德加,回顾展的回顾,陈丹青《纽约琐记》(修订版)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2007年11月第1版

2 Comments

  1. 天堂何在 说到:

    我很想认识W!

  2. xb 说到:

    天堂何在,请问你素想被抓奶么,太BT鸟。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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